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执等

来源: 西方文学网 时间:2022-04-14

那年,初春,一切都是生机盎然的。

母亲在小屋里生下了我,当时榆树结满了榆钱,簇簇地团在枝上,母亲便说:闺女叫榆吧。

我叫马榆,上面有一个哥哥,哥哥为人耿直孝顺,父母一辈子勤恳待人,只有我离经叛道,忤逆不孝。

那年,我从学里毕业回家,村里说我学业有成,如今村里要办学校,想让我进去教书。父母很高兴,在他们看来,教书育人既是体面的事情,也是一个铁饭碗,将来找婆家也会找个好的。

于是我进了校园,所谓的校园不过是在村子西头的一处院子,原来是天女娘娘庙,后来破四旧的时候被毁了,神像什么的都被砸碎,垫了地基。如今只剩下三间小房子和一个草屋,居中一间房子是教室,两旁的两间一个是杂物间,一个是办公的地方,而那个破旧的草屋则是以前庙里的厨房,先前一个老姑子在这里守着,后来寺庙被捣毁,老姑子以身守寺,投进了火海。草屋的旁边则是一片空地,原先是菜地,现在也荒废了,杂草丛生。

学校里除了我之外,还有一个老学究,七十多岁了,眼浑耳背,负责教学生诗书文章。天天叫嚷着老祖宗的东西不可丢,那些洋人的玩意学不学都可以。我则是负责学生的理科知识,其实从我心底来说,我是喜欢文科的,可是一个老学究在这里,我怎么好跟他抢?何况他也半点理科都不懂,所以我只有委曲求全了。

在我教书的第二年,上面下派了一个下乡的支教老师,省城来的,叫孙一白。那时是秋末未冬,他穿着一件腻子大衣,深灰色的,像是书上写的官门大少爷一样。拎着一个军绿色的行李包,站在学校门口向里面望,这是我*一次见他。

村队长从他身后走了出来,喊着我的名字,我有些拘谨地走了过去,穿着娘给我做的千层底的碎花小布鞋,步子没有迈得那么大,走了过去。此时我才看清他的脸,国字脸,脸上白净,一双大眼睛,透着一丝新奇,看到我后,他的眉毛一扬,对我笑了笑,露出洁白的牙齿,这是在农村很少看到的。

队长指着我说“这是我们学校的马榆马老师。”而后又指了指他,道“这是省城来的孙一白孙老师,会在我们这里待上一年。”

孙一白,我心中默念:果然是一白遮三丑。

队长继续道“马老师,希望你们以后合作愉快。”

他伸出了手,我微微一愣,立刻也伸出了手,握在了一起。他说了一句话“以后就是同事了,多多关照。”

我连忙应承着,又连忙压着自己狂跳的心,不让脸色红得更很。

学校的杂物间里,用砖头支起了一个床,便是他的卧室了。那件茅草屋也让村里的泥瓦匠支了一个锅,算是灶屋了。至于吃的所有东西,都是村里凑份子。从此,学校里多了省城来的老师,似乎学校也正规起来了。

我不知道人的情感是如此的复杂,也不知道明明是自己的情感,却偏偏不受自己的控制。

忘了是他来的第几天了,那天下课以后,天色已经冥冥了,初冬的黄昏总是寒气充斥,干冷凌人。我从草屋的旁边走过,正准备回家,却看到他从草屋里出来,说了句“日西垂,景在树端,谓之桑榆。”

我一怔,停住了脚步,思索了半晌也想不出来出处。便问道“这是出自哪里?”

他笑了起来“淮南子之天文训。”

我恍然大悟,随即心中一动“安得遵云衢,及此桑榆光”说完,便走了。留下他在门口凝眉思索。

第二天,我到了学校,还没有进教室便被他堵上了,说为了思索那一句诗,辗转的半夜还不曾入睡,无论如何也是要知道的。我像他一样笑了起来“魏源《客怀八首柬龚定庵舍人》。”然后便径自去上课了。

从那以后,我与他的话便多了,交流也多了。

他是家里的独子,父亲是军人,母亲是大家闺秀。此次下乡也是父亲的意思,说是多了解基层,对以后的为人处事大有益处。而他母亲却是极力反对的,在她看来到这里就是受罪。可是他却想来看看父亲当年游走的基层是什么样子,就来了。

有一天下了雪,大雪弥漫,中午我没有回家,留在了学校。他从灶屋里端出来一个瓷碗,热气腾腾的,是一碗白米粥,递给了我。我惊慌失措,不知道该怎样去说,更不知道该怎样去接。他笑着说“这么冷的天,喝一碗暖暖身子吧。”村里显然给他凑不出来白米,只怕是他从省城家里带来的。

我似乎惊慌的心顿时便安静下来,慢慢伸出手接了过来。他转身去到灶屋里又盛了一碗,坐在了我的对面,沿着热气腾腾的碗沿,呲流呲流地喝了起来。我也跟他一样,旋转着碗边,喝了起来。鹅毛大雪顷刻间便将学校变成了雪国,莹白耀眼。他说这里的雪真美,我说哪里的雪都美。似乎除了这两句话,我们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。

雪静悄悄地落下,有的落在了地上,融入了洁白。有的落在了飞檐流丹的鸳瓦上,更有的静静地粘在树枝上,将萧条的树枝也变得厚实好看起来。似乎是有轻风,些许的雪花左右飘荡,飘进了屋里边,落在了他的衣袖上,我的碎花鞋上。

他轻轻地抖了下去,看着对面的飞起的屋檐,说了一句“鸳鸯瓦冷霜华重,翡翠衾寒谁与共。”而后,便深深地看着我不放了。

我脸上一红,寒意全无,心中像是那一碗白米粥,滚烫似火。

他突然起身,从床上的包裹里扒拉出来一个小红布包,拿出来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来,说“送给你。”

我看着手里的东西,心中顿时像是吃了蜜一样。那是一个精巧的发夹,顶头是一朵镂空的花瓣,花瓣的中间是一个小小的圆孔,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。

他道“这个圆孔可以插时令的鲜花,一年四季都有花样。”

我明白了,心中的甜蜜更浓了。

他突然问我“这个季节也只有梅花开放了,只是不知道这里可有吗?”

我想了一下“村西老学究的家里种着一株梅花,只是不知开放了没有。”

他突然拉着我的手,从门口跑出去,向着雪花飞舞的银装世界跑去。他的手很大,也很暖,我们先是拉着,后来便是十指紧扣,似乎这样才能够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,才能够传递温暖。雪飘如絮,在我们身旁旋转起舞,我们就在这样的雪景里一路飞跑,似乎不是去折梅花,而是去撷取幸福。他欢悦地叫着我的名字,我沾沾自喜地抓紧手中的发夹,似乎心中发愿,只愿这条路没有尽头,只愿老学究住在天涯海角,我们就这样一路跑下去,远近必俱,死生相随了。

可是,老学究不在天涯海角居住,相反却很近,就在村西头。梅花果然没有辜负我,盛开了。隔着低低的篱笆墙,他伸手折了一枝暗香疏影的梅花。我将发夹递给他,他轻轻捋了捋梅花的断枝处,插在了发夹上,而后便叫我转身低头,我那天是挽了一个发髻,他将发夹卡在了髻上,梅花凌空傲视,不可方物。

他抚着我的发,轻轻道“冰雪林中著此身,不同桃李混芳尘。”

我望着他的脸,似乎一下子便看清楚了他的心。

我醉了,被这漫天的雪花和一句诗话醉了,我知道这醉意味着沉沦,也知道这沉沦是无底的,是没有前路的,更是飞蛾扑火的,可是我若能管得住自己的心,便就没有这许多事了,我也便成了圣人了。

他说远近必俱,死生相随,我说此生有此,于愿足矣。

我们相爱了,是那种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的爱,是那种知心相懂的爱,是那种为伊灭繁华的爱,更是那种前世今生的爱。

可是,我的家里却极力反对,说是门不当户不对,说是城里人不可信,说是要我安心教书,嫁个踏实的男人。可是我怎么会听得进去?为此,父母和哥哥天天碎碎念地说道我,可是我的决心比寒冬的雪都大,怎么会是言语所能改变的。父母见我执拗到如此,便气得连呼痴心妄想,忤逆不孝。

其实,我不想跟他进城,我不喜欢城里的生活,我觉得就这样在这小山村里教书一辈子,跟他厮守百年,便是很好的了。

他也说,不想过那种城里的日子,天天去一间小屋里工作,除了柏油路便是高高的小楼。他说城里的雪不美,城里的路也太平,索然无味。他说就这样跟我守着春草夏花,秋风冬雪,过完一辈子。

我牵着他的手,走在春暖花开的路上,看着姹紫嫣红和春和景明,他说我的脸是嫣然一笑的春花。他牵着我的手走在桃红柳绿的溪旁,绿树成荫遮住了烈日炎炎,我说他的歌胜过蝉鸣。秋日里,我们一同走在林间小道,看着飘落的一地金黄,他说树叶是可怜的,人有成双成对,叶却没有,从来没有两片树叶是一样的,那种遍寻相似,却搜寻无果的孤独寂寥,是人世间很痛苦的,也很可怜的。

时光若是这样,静静地淌光,在我们的指缝间。那人生该是多么美好啊。

他要走了,是回去报告实习情况,更是回去告诉父母我和他的事。我虽依依不舍,却也知道必须如此。

那天是灰黄色的秋天,我送他沿着蜿蜒的小道,到了大路边。他抓紧我的手说让我一定要等他,无论商量的结果如何,他都会回来的,跟我在一起的心是谁也改不了的。我的眼泪流个不停,生怕这是很后的道别,生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了,生怕他一去不回。我说,我等你,无论多少天,多少月,多少年我都等,一直等到你回来。

他折了一枝路旁的花烟草,插在我的发夹上,说了一句“远近必俱,死生相随,等我回来。”

我说“等你回来,远近必俱,死生相随。”

他走了,走了以后,我就开始了等待。

年纪正好的我却一直不结婚,父母急的焦头烂额,却又苦口婆心地劝我,连同哥哥也劝我,说他不会回来了,说我再不出阁就要丢人了,说我再不出阁,家里是留不下我了。

我很决绝地说,这辈子是非他不嫁了,他也一定会回来的,他说过的事,从来就没有落空过。父母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,哥哥也转头进了屋里,把我的东西一件件扔了出来,说以后我不再是家里人了,家里丢不起这个人。

我住到了学校,他住过的那间屋子。每天我都会靠着门看着远方,觉得一眨眼之后就会出现他的身影,每天的吃饭我都会端着瓷碗,坐在学校门口的台阶上,吃一口,望一眼,吃一口,望一眼。

我虽然在等待,可是我却不害怕,因为我知道,他终究会回来的。我虽然是一个人,可是却不孤单,因为住在他的屋子里,就和耳鬓厮磨一样,同样的缠绵悱恻。我虽然经常张望远方,一度地看到寂寥空道,却从来没有失望过。因为我知道他踏着这条道走出去,就还会踏着这条道走回来,无论多久,他都会回来,我也都会在路这头等候。

一年,他没有回来。

两年,他没有回来。

十年,二十年,他还是没有回来。

这期间,父亲死于一场大病,出殡时我被侄儿叫了回去。母亲说让我披麻戴孝送父亲很后一程,哥哥极不情愿地同意了。而后从祖坟里回来,母亲拉着我说不要再等了,他是铁定不会回来了。哥哥也说现在回头还来得及,西村的张老实托人来说,若是你愿意,他还是会迎你进门的。我毅然摇了摇头,在哥哥的骂声和母亲的哭声中走了出来。侄儿追到门外,问道“姑姑,你还回来吗?”

我说了句“不知道。”

村里外出的人回来说,他结婚了,也有孩子了,我不信。村干部去省城开会,回来说遇到他了,开着小车,带着孩子,幸福得很。我不信,这分明是他们合起来骗我,让我就范的。我等了二十年,此时心中或多或少也明白过来,可是没有办法啊,我既然都等了这么久了,也到了这个年纪,怎么还会放弃呢?

后来,我也忘了他走了多少年了,母亲也去世了,哥哥说什么都不让我再去送了。而村里也早已传开了,等我死了以后,祖坟里是肯定进不去了,没有出阁的老闺女进祖坟,会影响后代,大不吉利。我不在乎进不进祖坟,只是娘生我养我,而今很后一步我竟没有去送,我算是彻彻底底的不孝之人了。我从小被家里宠在手心,而后学有所成,纲常孝义也是心中很重,却不料竟阴差阳错全都辜负了。

后来,学校搬迁了,整个院子里只剩下我自己。学校让我去新地方,我不愿意,我怕他回来了找不到我,我怕走了就错过了。于是,我就自己看着老学校,紧紧地守着回忆不放。一年大雪,我坐在学校的门口,头上插着发夹,发夹上簪着一朵梅花。我轻抚着鬓角的白发,望着远处的白茫茫的尽头,想着会出现一个身影。呢子大衣,国字脸,向我走来。告诉我他家里反对,他结婚了,他生子了,他对不起我,即便是这样,我也没有白等,总算是他信守承诺,回来了。

一天,侄儿偷偷跑来找我,让我去省城找他去,我不敢,怕到了以后他已经成家了,更怕他不认识我了。有些事,我宁愿一直空等,也不愿意接受结局。或许,空等也是一种希望吧。有时候我在想,他若是结婚了,那他便不是我要等的人,我的他是一定会回来的。我们承诺过:远近必俱,死生相随的。

后来呀,我老了,病了,哥哥也过世了。侄儿可怜我一个人孤苦伶仃,无人照拂,便接了家去。侄儿问我这样等了一辈子,值得吗?我说不知道,因为我不敢想值不值得。其实,值得与否,都已无关紧要了,这一辈子我也总算是爱了那么一回,也总算没有负他。侄儿问我,要不要他替我寻他的下落,我说不要,我在这里等着,他要回来就回来了,不回来的他就不是我要等的人。侄儿说,只怕他早已不记得我了,我说不会,他有他的苦衷和无奈,可是我觉得他一定会记得我。因为那年深冬大雪里,那个他是真的,感情是真的。

我靠着一棵榆树,侄儿坐在我的对面。他问我“本家人不愿意你百年后埋进祖坟,怎么办,姑姑。”

我沧桑地笑了笑,看着地上落下的榆钱“不进去就不进去,你就把我埋在老学校的后面,起个土堆就好了,不要墓碑,逢年过节也不要去拜祭,我丢了咱家的脸,没有颜面受后人的祭奠。”

侄儿不说话了,看着我,半晌才叹了一声“你现在还在等他吗?”

我一怔,看着远处的一树槐花,白茫茫的一片,像极了那年飘落的雪花。两个人牵着手一路奔跑,没有烦恼,奔向天涯海角。

我颤巍巍地说“我想要一枝槐花。”

侄儿过去折了一枝回来,递给我。我笑了笑,接了过来,取下头上的发夹,簪了上去。喃喃道“遇见他之后,我就一直在等他,或许他不会回来了,或许他早就回来了,只是我没有看到。”

侄儿惊讶地看着我,喃喃自语地转身走了。

我看着悠远低垂的黄昏天际,轻轻念了一句“远近必俱,死生相随,我做到了,你呢?”

一阵清风吹过,地上散落的榆钱被风卷起,掠过我的发,带起几片槐花的花瓣,一同飘向了低垂的天际。树下,只留下了一个苍老迟暮的老人,和头上拙劣失色的发夹,发夹上一根光秃秃的树枝,清寂孤廖地凌风立着。像是不为清风所动,不为繁花谢落所改,一直立着,天上地下,日月星辰,我都在这里立着,不移不换。

苍冥渐渐笼了过来,从地上渐渐掠上老人的脚,身子,头顶,单调的发夹和簪物。直至被黑暗吞没,或是身体,或是一生,都淹没了。

题外:小时候跟父亲去田间劳作,见到一个孤独的坟头,便问父亲是何人的,父亲说是一个村里的老妪,一生独身,只为了等一个许了承诺的人,很后也没有等到。因一生没有出阁,所以进不得坟里,便埋在了这里。我心中久久不能平复,情之一物果能叫人如此吗?叫人一辈子都举首戴目,望眼欲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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