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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乡人·陈细眉

来源: 西方文学网 时间:2021-07-01

故乡人·陈细眉

陈细眉睁开眼睛时,一缕阳光穿过厚厚的窗帘,从窗玻璃的一角射进来。进了房子的阳光,斜斜地照在西墙上,那一束阳光里,无数灰尘在飞舞。

陈细眉低低唤一句:“爱姑。”

叫爱姑的保姆拿着陈细眉的衣服,走进了卧室,扶着她慢慢起床,一件一件帮她穿好。

“爱姑,樱花开了吗?”

“开了,都开了。”

“那我们去看看。”

军干所的花园子里,有一处全是樱花,阳春三月,樱花开放,一朵一朵连在一起,像天上的红云。春风刮过树梢头时,樱花洒落,像下一阵花瓣雨。

吃过早饭,爱姑推着陈细眉去看樱花。风有点大,爱姑用围巾将她的脸包住,只露出眼睛和鼻孔。樱花全开了,挤挤密密,闹得一团,她仔细看了一阵,无甚趣味,就叫爱姑推她到处走走。爱姑说降压药没了,提议去药店。

药店里几个工作人员正在称中药,见到爱姑吃力地推陈细眉上坡,一个工作人员奔出来帮忙。陈细眉一到药店就精气神饱满,药店人多,大家爱听她讲故事,不像在家里,就她和爱姑两个。爱姑五十多岁,农村来的,一直给陈细眉做保姆,干了快二十年了。爱姑勤快朴实,爱做事,不多嘴。她俩住的是军干所分派的房子,有一个小院,直面太阳。爱姑爱死了太阳,只要太阳露个脸,她就把家里的床单被罩,衣服裤子,全拿出来洗。洗好之后,晾在院里晒,太阳要落山之前收回来,叠好放回柜里,满柜子都是阳光的味道。

但爱姑有个缺点,不爱说话。她伺候陈细眉,尽心尽力,做老人爱吃的饭菜,调好闹钟,按时给老人喂药,可她不爱说话,屋里静悄悄的。细眉老人爱说,爱热闹,长年静悄悄的,受不了,她爱去药店,药店里人多,有人陪她说话。

药店的小姑娘看见陈细眉进来,总要问:“奶奶,您高寿?”

陈细眉皱着眉头,用手指头算:“民国38年,我在上海,那时候,我是多少岁?哎,老了,胡涂了,算不清。爱姑,我多少岁了?”

“102岁了。今年正月才过的生日,您记得啵?”

“哦哦哦。”

102岁的陈细眉,头发全白,耳聪目明,还会玩微信,能和在广东的曾孙视频聊天。

“奶奶,他们说你当年是地下党,真的吗?”

“那还能有假。这事以前不能说的,现在都解密了。那时候,我在上海一家银行做会计。有一天,组织的同志找到我,说从延安来了一位同志,领导我们工作。为了掩护他,需要和一位女同志扮夫妻。组织上就找到我,为了工作,我也同意了,一扮就扮了好几年。每天晚上睡觉很麻烦,我睡床,他睡地上。晚上铺床,白天收起来。后来我们回到延安,就向组织申请结婚了。前几年,我老伴还活着的时候,还来你们店里买过药,记得吗?”

“记得,记得。您的故事像电视里演的一样神奇。”店员说。

“不一样呢。没电视里那么神奇。我记得我是十六岁那年去的延安。之前我在北平读书,当时我的堂哥带着我去的延安,走走停停,走了一个多月,我们才走到。风尘仆仆的,鞋面都是黄土,一拍,尘土就扬了起来。我入党后,组织上给我培训,培训了七天,我就去了上海,啥也不会,就跟着有经验的同志接任务,一点也不神奇。我只死守一条:绝不叛党。那么多年也就过来了。”

药店里的人多了起来,店员们忙活着,大家也就忘了陈细眉的存在。她也不出声,让爱姑把轮椅放在店堂里的一角,静静地看着人来人往,饶有兴趣地看着有些老人家,为了一些蝇头小利,争得面红耳赤。

等大家都散了,陈细眉喊药店的小姑娘:“小马,你给我拿两盒施慧达(一种降压药)。”

“好咧,陈奶奶,你带医保卡了吗?”

“这个不刷卡,我用现金买。”

“怎么不刷卡呀?您的药都是实报实销的。”小马提醒说。

像陈细眉这一级别的老干部,买药一般是没有限制的,因此,也催生了许多问题。很多老干部,平常律于律己,不占公家一点便宜,但年纪大了之后,也管束不到家人。很多老干部家庭,一人有卡,全家享用,包括保姆用药。

“这药是给爱姑买的。”

爱姑吓一跳,双手连摇:“我不要,我不要。”

爱姑这几年得了高血压,每天要吃药,是一笔不小的开销。爱姑家里是农村的,有农村合作医疗,住院能报销,门诊自己出钱,这高血压药只能自费。

平常爱姑只买“罗布麻降压片”,便宜,八块钱能买100片。施慧达副作用小,但是贵,七片就得二十多块。爱姑老公在一个工厂守传达,只有2000多一月,加上爱姑赚的,一个月能有4500,但这钱不能动,得存起来。爱姑儿子今年28岁了,处了个对象,彩礼要28万8千,愁得爱姑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,血压“噌噌噌”地往上涨,“罗布麻”都压不住。

陈细眉对爱姑说:“我吃啥降压药,你就吃啥样的。小马,帮我装好来。”

爱姑提着两盒“施慧达”,嗫嚅半天,也不知说什么好,只能更尽心地帮老太太推着轮椅。

陈细眉每日三餐很按时。早餐爱吃面条,面条只吃一家,就是军干所对面的“圆缘小吃”的,那个老板面条是自己做的,筋道好,嚼劲足。

陈细眉一进店,总对老板说:“一碗面条,一碗米粉。米粉里加个煎蛋。”

米粉是给爱姑的,蛋也是给爱姑的。

“老太太,您要不要加蛋?”

“我不加,给爱姑加。”

一个煎蛋得两块,陈细眉自己舍不得吃。但爱姑得吃,爱姑每天要做事,很累,要加强营养。

爱姑的老乡给她介绍工作,说有一户人家要请保姆,工资是每个月3000,每月还能休四天,问爱姑去不去。爱姑双手连摇,不去不去,我就守着老太太。

“老太太102岁了,还能活几年,你得为自己考虑,先找好下家。”老乡说。

“我总得守到老太太去的那天。”爱姑说。

冬天有太阳的时候,总看见爱姑推着陈细眉在外面走。有时候,他们还会去白石公园,看老人们跳广场舞,陈细眉跳不了,只能跟着动动手,依然高兴得眉开眼笑。晚上八点,爱姑一定要把陈细眉推回家,怕她受凉。

一路上,陈细眉还意犹未尽,不停地唱:“你是我天边很美的云彩,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……”

陈细眉说:“爱姑,我们明天还来玩。”

“好,明天还来。”

桔黄的路灯,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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