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徐老汉蹲在屋后头的场院里,手里夹着的烟草在暮色中发着点点红光,映照着他布满皱纹的黝黑的脸,口中喷出的烟雾消散在渐渐涌上来的夜色中。
他的前方不远是刚收割过的麦地,地面上还耸立着寸许长的秸秆,在很后一缕夕阳的光辉中显得整齐而庄重。“再下一场雨,就该点棒子了。”徐老汉心里有计较。
太阳落山后,天儿还要一会儿才能黑透,这时候地里的湿气开始上来了。徐老汉站起身,用脚碾灭扔在地上的烟头儿,活动一下有些僵疼的身子。年纪大了,身上积了老多毛病,以前仗着自己身体结实不放在心上,到老了就来讨账了。前段时间突发心梗住了次院,做了支架,差点就没吃上今年的新麦子。出院后身子大不如前,瘦了,也老了很多。
“哎呀!咋又吸烟,人家医生专门嘱咐少吸烟喝酒,就是不听。”刘大娘出屋儿把一盆水倒在地沟里,扭头看见地上的烟头儿,便开始唠叨。刘大娘勤快、利索,这几十年把徐老汉的吃、穿、住照料地妥妥帖帖,虽然没上过学不识字,却不糊涂,就是爱操心,爱唠叨。
徐老汉心里有些烦躁,倒不是嫌她唠叨,一辈子早就习惯了。就是不愿意听见医院、生病之类的话,再说这烟酒都跟了自己一辈子了,哪能是说戒就戒得了的。“行行行,都说几百遍了,也不嫌烦。”见刘大娘还想反驳,摆摆手便往屋里走,“饭做好了吗,饿了!”
晚饭是刘大娘擀的面条儿,用的是今年的新麦磨的面,面条儿擀的宽,浇头是用自家地头儿上撒的荠菜炒的肉丝,再就上两瓣儿蒜,香!徐老头吃了一辈子也吃不腻。
天儿有些热,刘大娘在窗户旁支了个小桌子,透过窗户就能看见外边的地,带着点儿泥土味儿的夜风吹进来,还算凉快,正合了徐老汉的意。面吃了不到一半儿,徐老汉额头和鼻子上起了一层细汗,拿毛巾擦了擦,长处一口气,感觉很是畅快。
见徐老汉端着碗又往地里瞅,刘大娘叹口气,搁下筷子,心里踌躇一番,便开口道:“我说,咱这地,就别种了吧。”闻言,徐老汉瞪了她一眼,重重地放下碗,闷头不说话,手开始在身上踅摸起烟来。烟草也是徐老汉自己种的,今年雨水足,烟草长得旺,足有半人高,烟叶又肥又厚,晒干了能攥出一把油来。他自己有秘方,卷的烟抽起来又香又带劲儿,村里人都知道。徐老汉高兴的时候爱抽,不高兴的时候也爱抽。
刘大娘知道他这犟脾气,也不拦他,不过该说的话,她还得说:“仨孩子都有工作,都忙。这地里的事儿忙不完,打春儿犁地浇水,麦里割麦晒麦,秋里又得侍弄棒子,平日里还得薅草打药。这一年到头儿辛辛苦苦也挣不下几个钱,现在村里谁还靠种粮食过活?”见徐老汉闷头抽烟也不搭话,她缓缓语气接着道:“这地都种了一辈子了,咋就不见够呢?该歇歇啦。孩子们都孝顺,月月里给钱。咱自己开的油坊挣的钱也够咱俩花的,把地租出去,每亩给个几百块钱咱也亏不着,你说让孩子跟着受这罪干啥。”
徐老汉闷头抽完一支烟,快速扒拉完碗里的面,抹抹嘴也不说话,拿着手电筒就出门了。刘大娘知道他心里有事儿,见状也不多说,只顾收拾碗筷。
二
徐老师上完今天下午的很后一节课,走下讲台回到办公室,这短短不到一分钟的路程好像耗尽了今天的所有精力,疲惫感立刻在身体各处蔓延开来。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揉着太阳穴,因严重脱发而显得格外突出的脑门上起了一层虚汗,眉间皱成了一块川字,这番模样和在讲台上激情燃烧的身影判若两人。
办公室新来的实习老师小张很有眼色地给倒上了热水,“徐老师,就冲您这工作精神,难怪年年都能评上教学模范!”徐老师苦笑一声就当谢过。除了在讲台上,他的话向来是不多的。许是人到中年,很近他很清新地能感觉到精力不济了,刚工作那会儿连上几节课,晚上熬夜备课都不觉得累,现在不行了,上完一天的课,晚上回到家浑身就像散架一般,脑子昏昏沉沉的,躺床上就不愿动,比他从前在地里劳动一整天都累。
徐老师是苦孩子出身,懂事起就跟着父亲下地劳动,那时候也没觉得苦,就这么熬着长大成人了。“要是让我那宝贝儿子去过过我以前的日子那不得整天寻死觅活呀。”徐老师每当想起这来就忍不住想笑。
都说人到中年百事哀,徐老师不这么认为,做人贵在知足,虽然他收入平平,但是家庭和睦,徐老师不觉得有什么可抱怨的。他的妻子为人豁达,结婚以来红过脸的次数一把手就数得清,儿子也聪明懂事,从小学习就不用管,今年刚考上大学,虽然发挥的不算好,没走成理想的名校,但比自己那时候起点可高多了。
徐老师每当听别人叫自己老师,心里就觉得特别有力气。他小时家庭条件不好,上学晚,他自己也不是那种特别聪明的孩子,成绩一直不算多好。在他那个年代,那可是只有很优秀的学生才能考上大学啊。可他比谁都努力认真,他还记得自己大冬天的早起在学校里路灯底下背单词的事儿,所以他当老师以来,从不偏心,对那些成绩不好的孩子也能耐下心来一遍遍地教。他还很清楚地记得得知自己考上大学那个下午,他的父亲蹲在自家院子后头的地里直抹眼泪,说家里总算出了个文化人,不用跟他一样在这地里头刨食儿了。
徐老师报的是本地的一所师范学校,能考进去也是很幸运的事了。但是该他毕业那年,上面下了文件,说是毕业生不再分配工作了。但具体是从这届毕业生开始实施,还是从下年开始呢,这个问题到他毕业的时候还没个定论。徐老师就卡在这么一个尴尬的点儿上,要是今年还给分配,他就能顺利按原计划当上老师,要是不给分配,那他这农村孩子两眼一抹黑,别说当老师了,找个正经工作都难。这一拖,就拖了两三年,期间徐老师在村里给别人代课,工资就拿人家的零头儿,还帮着父亲地里的活儿,当真是一言难尽。很后通过校友们不断上访,当地教育局终于下来方案了:考试!给他们这届毕业生单独安排招考,按比例来,谁考的高,就把谁安排成正式老师。就这样,徐老师才通过考试成为了一名正式的人民教师。
徐老师很珍惜现在的一切,他工作认真,年年评优,很近刚晋上高级教师,是远近闻名的名师,正是出成果的时候。也是在这一年,他的父亲住院了,当时就给下了病危通知书,在特护病房断水断食静养了一周多才给救回来。也是从那个时候起,他才猛然意识到,自己的父亲已经老了。
三
徐老汉走在地畔上,手电筒橘黄色的光随意地扫着。这片儿地他走了一辈子,他清楚哪里有洼坑,哪里有凸出来的树根,闭着眼也能摸清路。
走了一会儿,感觉吃饭时候有些发堵的胸口好受了些。他把手电往远处打,稍微能看清地垄。再往前走,就是老二家的地了。前年分地的时候,他跟村里人打过招呼,把他们一家人的地分在同一片儿,离得不远。他家老二常年在外地打工,二儿媳也在县城里有工作,前几年就说要把地租出去,他不同意,就把地要过来自己种着。以前他身体好,加上大儿子常来帮衬,种着也不费力。今年不行了,麦收的时候他帮不上一点儿忙,都是老大、大儿媳前后照应着,听说大儿媳为这还累病了。他俩都是文化人,老大是县重点学校的老师,大儿媳也有正式工作,都领着工资,哪里用得着干这活儿。“都是为了我这个老头子哟。”徐老汉在心底暗叹一声。
徐老汉看的明白,还是大儿子很体谅自己。大儿子是跟着自己受过苦的。他家老大小的时候正赶上家里很困难的时期,一家老小的吃用都靠着这几亩地,过年也难见点儿荤腥,更别提什么好衣裳了。因为拿不出学费,老大上学都比同龄人晚两年。每当想起这,徐老汉就觉得对不住他。也亏得老大从小就懂事,从没抱怨过,踏踏实实的还知道帮家里的忙。那时候街坊邻里谁不夸他生了个好儿子。想起来以前的事儿,徐老汉心里暖烘烘的。后来政策好了,徐老汉在村信用社贷了款,开了家油坊,日子才开始好过起来,慢慢的就生了老二老三。说来也真是怪,老大小时候没享上福,三个儿子里却就他考上大学分配回来当了老师。老二高中没考上,二十岁不到就跟着他四叔出门打工了,每年过年的时候才回家住上半个月,这一晃也十来年了,钱没少挣,干的都是出大力的活儿。老三很不济,从小调皮捣蛋被学校给撵回家来,长大了更是干啥啥不行,老两口儿张罗着给他娶了媳妇置办了宅子,他们自己也老了,更多的忙也帮不上了。
“都是我把他惯坏了。”徐老汉心里后悔呀。小三儿是他很小的孩子,生他的时候老大都十来岁了,中年得子,哪能不娇生惯养的,什么都随着他,养成个好吃懒做的脾性。再往前就是他家的地了,平时小三儿这里走那里颠的,没个稳定工作,就他空闲多,还总不下地,庄稼全靠天生地养,产量更是村里倒数。徐老汉不愿多想他,干脆拐弯儿沿着浇地的水沟走起来。
四
“头里走的是三叔不?”
徐老汉回头,认出是堂兄弟家的儿子。说是堂兄弟,其实也算不上多么亲近的亲戚,村里人多少都沾亲带故的,平时就叔儿啊、大爷的叫着。只是他俩年轻时候两家的地正好挨着,以前农忙的时候经常一块儿劳动,你帮我除草我帮你推车的就落下交情了,这些年也一直走动着。
“是小军啊,这大黑夜的,还下地劳动啊。”徐老汉今晚上难得有心情打趣一回,小军跟自家老二一般大,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。
“大棚里刚栽上菜秧子,听预报说今夜里变天儿,我去把棚给盖上,省的漏雨给我淹喽。”
徐老汉这才意识到都走到大棚区了。村里老人都种不动地了,愿意种地的年轻人越来越少。有机灵的就租别家的地搞起了大棚养殖,规模不小,算是双方一拍即合的事儿。
“还是年轻好啊,我和你爹都老啦,干不动了。听说你爹的地也给你搞大棚了?”
“哎,我爹这两年腰有些不好,不敢让他再种地了,开始他不愿意,就商量着在地头儿给他留了一块,他自己侍弄着种点黄豆啥的,也累不着。”
两人寒暄几句,便分头走了。徐老汉见夜有些深,怕家里担心,开始往回走。
五
在徐老师的印象中,父亲的形象一直是强壮有力的。小时候一口气耕上一亩地,气儿都不带喘的。也许是为人父多年,他愈发能体谅自己父亲当初的不容易。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月,他的父亲生生靠那几亩地,撑起了整个家,把老的体面地送走,把小的都给拉扯大了,
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。
他很明白老父亲对土地的感情。他老家住在村头儿,家后头就是村里的一部分集体土地。这么多年村里每次分地,都照顾着给分在这片儿,他父亲徐老汉几乎把这片儿地都给种了个遍。对于他的父亲来说,这块地就是他的讲台,跟他一样,已经深深地融进了他的血液里,离开了这块讲台,就像被抽干了血液,什么都干不了了。
这些年来,每当农忙,徐老师都会回老家帮老父亲干农活儿,他在讲台上是传播知识的老师,下了地,还是地地道道的农民,农活儿一点儿没落下。不过自己年龄也越来越大,讲台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,干起农活儿来愈发不得心应手了。他的父亲都时常说笑,文化人儿到底是干不了这个的。
今年农忙,父亲没法下地,母亲忙着照顾,这地里的活儿就都落在徐老师夫妇身上了。他跟别的老师调了课,上午上整晌的课,下午回老家忙活农活儿,晚上还得去医院照料,那段时间徐老师生生老了好几岁。徐老师的妻子是没干过农活儿的,她是家里很小的孩子,上边有俩哥哥,一个姐姐,她父亲也有工作,家庭情况不错,轮不上她出力。那几天妻子心疼自己,也跟着下地,几天下来,腰也不行了,腿也扭伤了,忙完这一阵儿,她也累倒了。天天得去医院做理疗,一个疗程下来花的钱比这今年地里的产出都多。
每当想起来,徐老师就窝心的很。以后父亲出了院养好了,也决计不能让他再下地了。可这地里的活儿咋办?他从来没想过,曾经这全家赖以为生的土地,竟变成了当下很大的负担。
妻子几次委婉表达了不再管这些地的想法,徐老师心里也明白,把地租出去给人家种大棚、搞养殖,也没什么大不了的,老家人这种情况不少,年轻人大多都不留在村里了,剩下老人在家种不了地,这是很好的办法。可每次话倒了嘴边儿,就开不了口。在讲台上旁征博引,滔滔不绝的徐老师,*一次在父亲面前感到说不出话来。还是他的母亲心细,看出苗头来,私底下主动跟他说好了,由她来劝,徐老师才松了口气。
六
徐老汉再次站在了场院里,他看着面前的土地,久久不愿回屋,像一尊严肃的雕像。
他们这辈人对土地是有着特殊感情的。他们当了一辈子农民,经历过困难时期,经历过土地改革,对于土地的珍惜已经深深印刻进他们的血液里,他们懂得土地对一个农民意味着什么。
在徐老汉六十多年的岁月里,土地一直都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,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他很主要的经济来源。曾经说要好好照顾他的父亲,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丢下他离开了,他很要好的兄弟因为生意上的纠纷,也渐渐疏远了。而他的土地,一直默默无闻地陪着他,像个很可靠的战友。
今年的玉米棒子,徐老汉很终也没有点上。
老伴儿和孩子都坚决不同意再种这地,其实他自己心里早也明白,时代不同了,总不能因为自己的执拗,拖累了孩子。他很终还是妥协了,跟这片地的缘分,算是到头儿了。
不过徐老汉终究是闲不住的,他在自家院子里开垦了一处菜园,种上大蒜,辣椒和一些青菜,不打药不上化肥,*,长上一两个月,就够一家人吃的。每次大儿子来看他们,都给带上一些,他们也爱吃。
他还在屋后向阳的边角种了几棵核桃和柿子,刘老汉侍弄得仔细,果树第二年就挂果了,秋天里正是该吃果子的好时候。村里人家都愿意给孩子们种上一颗果树,这样每年就能给孩子分很新鲜的果子。徐老汉记得他小时候很期盼的,就是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枣树成熟,那时候母亲会让他们兄弟几个伸出手来,你一颗我一颗地分刚打下来的枣,那时他小时候很好的零食。他想着给孙子孙女们也尝尝自己种的果子。
“这果树长得多好啊。”徐老汉在院子里晒着太阳,心里喜滋滋地想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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