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石桥

水乡桥多，多是小石桥。坚硬的石块垒出了江南的柔软。

一条小河总是穿村庄而过，但不会笔直笔直的，必要弯上那么一弯。绿绿的河水伸向远方，波光接着远天。河埠头拴着几只小船，像一串被绳子穿起来的小鱼。转弯的河水在不远处萦回，萦回入另一条小河，河与河就这样相连，连成了一张湿湿的水网，其间还点缀着大大小小的池塘。如果从高处鸟瞰，水乡就像早晨沾满了露珠的蜘蛛网。

人们逐水而居，沿河两岸的人家需要桥来连接。小石桥或紧靠着寻常人家的黑瓦白墙，或在村口与田野的交界处，再向村外去，就很少有小石桥了。连接两个村落屋群的，是通衢大路，桥也一般是高高的大桥。小石桥属于村庄，在村子里，与流水、瓦舍一起，组成了江南的参差人家。

每天*一个踏过小桥的多是老人。曙色刚濛时，就有吱吜开门声，然后有人影沿着小路，走过小桥，往村外走去。也许背着竹筐，也许挑着粪桶，晨曦中，溶溶河水静静流淌，远处传来鸡鸣，偶尔一二声犬吠。老人们起得早，先要踏着晨露，到村外的菜地里劳作一番。

太阳升起来时，小石桥的两头就热闹起来了。刚刚摘下的青菜、花菜、蚕豆等蔬菜一字儿排开，摊放在桥头的石板上，老人找块石头坐着，点起一支烟，默默地等候来买菜的人。不多一会儿，从地里摘了菜来卖的人多了起来，但很多也就四五个人。桥上往来的人也多了起来，与卖菜人都是认识的，用快速的乡音打着招呼，有的便蹲下来挑点儿蔬菜。连接两岸人家的小石桥，似乎天生是小小的菜市场，以至后来在小石桥两边，摆摊卖小东西的也多了起，慢慢地形成了村庄小集市。

夏日的黄昏，小石桥是人们纳凉的好去处。石桥两边栏杆上坐了三三两两的人，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，渐渐地夜色浓起来了，眉目模糊起来了，一轮明月升起来了。这时，那种半圆形的小拱桥是很好看的，桥拱与河面形成的“大满月”的旁边，也许可以看到倒映着的一个“小满月”。河面吹来的风有水草的清香。

小桥，流水，人家。为什么我所见的小桥，多是石桥呢？我也曾一时思考过这个问题，得出的结论是：因为石头是很长久的。木头、竹子，或者现代的钢筋水泥，都可以成为建桥的材料，但是它们都做不到一千年后还可以存在。只有石头做得到。那种青色或黄褐色的花岗石，被石匠们打凿成一块块方正的石块，垒在一起，便成了一座桥。不用再说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，就凭这些石块不粘不铆，垒在一起能几百年不倒，就让人佩服不已了。江南像赵州桥一样的大石桥并不多，多的是十来米长的小石桥。然而随便踏上一座小石桥，脚下往往便是几百上千年的历史。

什么时候有的村庄，连村里很老的老人也说不上来，什么时候造的石桥，老人也往往说不清楚。只知道“老底子”人留下的功德，给了人们通行的方便，也给了人们一个能留下记忆的地方。玩耍的孩子要从石桥上跑过，新娘的轿子要从石桥上经过，逝者的灵柩要从石桥上抬过。走南闯北的人踏上村口的石桥，才算真正回到了家乡。小石桥上走人的石板被磨得光滑可鉴，但桥身的缝隙中却长满了绿草，甚至伸出一株小树来，那些古老的石痕，像记录下村里每一件事的刻痕。

拱形的，长条的，精致的，拙朴的，有栏杆的，无栏杆的，水乡就是多石桥，沉默地像从没有在那里一样。人们漠不关心地从桥上走过，没人有会在意桥的坚守，没有人会感谢它的渡引，也没有人会注意到，不管水涨水落，风霜雪雨，石桥始终在那里，连接过去和未来的脚步。

可是在岁月的变迁中，水乡人不会舍得小石桥的消失。要倒塌的石桥，人们会想办法修复，就算为了通汽车而需要重新造桥，也是不会把老石桥拆掉的，常常是在老石桥的不远处新建一座水泥桥。岁月变更，像桥下的河水静静流淌，村庄变更，竹篱矮屋变成了红砖高房。但小石桥不会变，就算不再通行，渐渐长满蔓草，它依旧安详地卧在小河上，桥身两侧的石板上，依旧有或清晰或模糊的桥名，离它不远处的新桥，造得再好再大，也得以它的名字命名。

杏花春雨，旁水人家，桥上纸伞，桥下舟摇。小石桥，是江南人心里的故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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